原文
捞月亮的猫载于中读App“她是个无名之辈,但又富有冒险精神,是这座古旧的房舍、街巷构成的古老城市里的一朵鲜花,这座城市沉浸于有关米兰的那些年代久远的回忆、传说、贫困、罪恶、阴影和秘密之中。尽管很多人踩着这朵鲜花走过去,但它仍然是新鲜、纯洁的,它仍然散发着香味。”
迪诺.布扎蒂在《米兰之恋》里如此形容自己生活的城市,坦率而直白,没有丝毫羞于启齿和胆怯,但正因为这种勇气所带来的准确性让读者感受到米兰特殊的美感。正如书中迪诺深爱的“她”,米兰骨子里是强悍、冒进和肉欲的,却因永不停歇的欲望而生机勃发、眼神灼灼,这股强大的驱动力能创造奇迹,让卑微的世俗腾空升华出震慑人心的神圣感来。
我坐在米兰大教堂的屋顶上俯瞰整个被阳光和灰尘照亮的城市,写下这段话,几个小时前,我才和警察录完口供—我朋友的房子被盗了。Alisa是我在米兰的朋友,我来旅游借住在她的公寓,她恰好临时要去热那亚出差几天,便把钥匙放在一个“秘密地点”—纱窗与窗户之间的空隙,让我自己去取。结果她的“秘密地点”有了第三个知情者,当我去到公寓时钥匙已经失踪,房门虚掩,里面的东西被翻得一塌糊涂。我只得报警,所幸公寓里没有放什么贵重物品,财物损失并不严重。
抵达首日,米兰便用一桩轻微的犯罪来警告我—它并不是一个温情脉脉的城市,但也由于这份警惕,我得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认识它,透过重重房舍、街巷,无数大理石华丽、冰冷的外立面窥见那些看不见的风景。
“一座建筑物的基础是什么?”在米兰大教堂广场上,某个导游提出一个问题。
“建造它的石头。”旅行团的游客回答。
“如果这种石头很脆弱怎么办?”
“推倒重建。”
“不,我们选择逐块替换。五个多世纪以来,这些美丽但脆弱的大理石在大教堂修建的过程中不断风化,我们的建筑师一边修建一边修补,这是一项永远都无法完工的伟大工程。”导游指着教堂闪耀着莹白和绯色光晕的大理石尖塔,语气不无自豪。
因为永远无法完工所以伟大?
米兰大教堂的大理石来自皮埃蒙特地区的坎多哥利亚,有着纯净的色彩和高贵质感,能完美彰显宗教的神圣光辉,可是它容易风化剥落,所以大教堂自建造伊始,无数设计师和建筑师们就得前赴后继,孜孜不倦地修补替换老化的大理石。为什么不替换更坚固的石材?因为只有坎多哥利亚大理石才能令大教堂尽美,只有大教堂的完美才能昭示对神的忠诚。多么像西西弗斯神话般无效又无望的故事?但信仰的力量本来就和效率无关,精神世界的完美主义执念恰恰造就了米兰人不断创造的欲望,于是这座城市总是在变革,在创新,在一次次的突破中无限逼近无法完工的伟大。
我爬上大教堂屋顶时,最高处的金色圣母玛利亚像在维护保养,工匠坐在木头架子上延续着几百年前先辈们的工作,屹立着个圣人像的尖塔如荆棘丛林般包围着我。顺着圣像眺望的视线,能看见不远处的维拉斯加塔楼。
“它真丑,对吗?”身旁一位戴墨镜的老先生对着维拉斯加塔楼发出概叹。
在大片新古典主义和巴洛克风格屋顶构成的优美风景里,维拉斯加大楼那巨大、土黄色、突兀的楼体像一头混迹在天鹅群中的哥斯拉怪兽,无畏无惧地撞击着人们的视线。这栋建于上世纪50年代,数次被评为“世界最丑建筑”的大楼一直令米兰人蒙羞,但它的粗犷笨拙恰恰反映了那个时代最先锋的建筑设计理念:反装饰、反古典、反传统、“对抗资产阶级的享乐和浮夸”的粗野主义。作为米兰现代建筑的最初象征,这栋“粗野”的大楼体现着米兰人勇于创新的冒险精神,是意大利工业设计发展历程的见证者,是绕不过去的历史,于是人们只能任由它继续占据着城市天际线。
勇于冒险的人内心大多刚强、果敢,所以米兰从不缺乏硬朗的线条:深阔的云天、直刺天际的塔尖、雄伟耸立的雕像、高大气派的复古公寓、斯福尔扎城堡厚实方正的城墙……乃至街头风衣帅哥的深邃五官,也让人想起阿尔卑斯山雪峰刀削般的轮廓。作为意大利的北方,米兰更像是北欧的腹地,空气中弥漫的是雪的干燥和工业冷淡风的洗练。可是,米兰人不会承认自己像北欧人,北欧的生活未免单调枯燥,米兰的生活却变幻多彩,但你要花些耐性去探索它性格的复杂面,游走在城市盘旋交错的脉络中,细心品味种种矛盾而迷人的魅力。
从大教堂出来,穿过埃玛努埃莱二世拱廊和斯卡拉大剧院,一路往北走会进入布雷拉街。古旧的窄巷在脚下蜿蜒,城市的喧闹声渐渐被抛在身后,两旁暖黄橘红的小楼有着纤巧的阳台,绿色植物轻盈地从阳台垂坠下来,一只花斑猫从我脚边跃过,迅速地消失在深巷尽头。布雷拉是米兰最古老也最具文艺气质的街区,大批古董店、艺术精品店、咖啡馆和酒吧在此聚集,午后的街头流淌着砂金色如蜂蜜般的光线,小店的橱窗像文艺复兴时的艺术品,光影明暗间的色调变化令人着迷。在咖啡馆坐下,阳伞下的客人大多服饰考究,妆容精致,他们或是布雷拉美术学院的师生,或是城中时尚界的新锐设计师和潮人;随便推开一家小酒馆的门,那带铜钉的红色皮椅也可能是皮耶罗曼佐尼等艺术大师曾酝酿灵感的位置。
得益于布雷拉美术学院和美术馆的熏陶,布雷拉街一直都是米兰的艺术时尚中心。设计界的精英人士在此聚会交流,开设自己的品牌商店和工作室,米兰设计周的部分会馆也在这里布展,那些惊艳人心的米兰设计源源不断地从这里辐射开去,震动着全球的时尚脉搏。
如果说布雷拉街是米兰艺术血脉最浓厚的地方,布雷拉美术学院就是赋予血脉流动的心脏,这颗美丽“心脏”的诞生得益于一位伟大而传奇的女性--玛丽娅·特蕾莎。年特雷莎女王创立布雷拉美术学院,以实施她“开明的现代化教育理念”,在女王光辉的余荫下,大批杰出的艺术巨匠在此毕业或执教:达里奥·福、安东尼奥·圣埃里亚、海耶兹、玛吴若·雷贾尼等名字灿若星汉般拱照着学院古朴的门楣。
如今学院的中庭显得庄严朴素,绿草恣意地从石板路的缝隙冒出,昔日哈布斯堡王朝的辉煌似乎已然淡去,倒是中央的拿破仑铜像依旧气势不减,仍傲视着脚下走过的学子和游客。拿破仑占领米兰时把大批掠夺来的艺术珍品放在了布雷拉美术馆,大大丰盈了学院的馆藏,自那时起,大量文艺复兴和巴洛克时代的绘画、雕塑和艺术品便被纳入馆中。拉斐尔的《圣母的婚礼》、海耶兹的《吻》、曼特尼亚的《哀悼基督》等藏品都是美术馆最骄傲的荣光,但让我驻步最久的却是卡拉瓦乔的《以马忤斯的晚餐》。那种晦暗又强烈的光线能把观众直接抓入画中,人物复杂的情绪从深邃如黑夜的背景中浮现出来,直击观众的心魂,展示的仿佛不是宗教故事而是一个个生命瞬间的高度凝结。
卡拉瓦乔在米兰只渡过短暂的数年,却深受伦巴第画派写实客观的现实经验主义影响,并贯彻他的艺术生涯。这幅画创作于他人生中最狂乱危险的一个阶段:背负命案,生死逃亡,在无尽痛苦中渴望救赎;绝望过后的沉寂和疲倦都投射在耶稣的脸上,或许也是卡拉瓦乔内心忠实的写照。
离开布雷拉街时,日落在街头渲染出旖旎的金红色调,黄色古董有轨电车慢悠悠地穿过市中心。城市被霓虹灯点亮,行人脚步匆匆,商铺灯火璀璨的橱窗不断掠过,如一帧帧电影画面,其中又夹杂着教堂、长廊等古建筑的影子,洋溢着古典和现代融合的迷离气息。眼前的米兰时髦又复古,历史与潮流的契合几近完美,近乎是理想中大都市繁华生活的最佳呈现。很难想象,这座城市几十年前还是废墟一片,楼房坍塌,街区破败,硝烟的味道久久不能消散。二战时作为墨索尼里政权和德军驻意大利总部,米兰受到猛烈轰炸,老城区几乎全部摧毁,现在的市区大部分都是战后重建。
诗人夸西莫多用悲泣的句子将战后米兰形容成一座死城,象征米兰人的“黄莺”从教堂高高的天线坠落,生人感受不到饥渴,因为他们的内心已然伴着城市死去。在德.西卡的新现实主义电影《米兰奇迹》里,50年代的米兰就像庞大的贫民窟,人们佝偻着背在棚屋和垃圾堆中忍饥挨饿,渴望着奇迹出现,而讽刺的是象征神迹的大教堂就在他们身侧—伟大却无动于衷。
真正为米兰带来奇迹的还是人们自己。就像不断修复大教堂那样,米兰人凭着骨子里的坚韧,在破败中重建自己的家园。战后意大利经济迅速恢复,米兰是其中发展最快,直到现在仍是最发达的城市,工业和金融业繁荣,是欧洲四大经济中心之一,设计行业自上世纪50年代起始终引领世界潮流,每年的时装周、设计周和米兰三年展已成为全球设计界的殿堂级盛会。
战火摧毁了米兰,然后她于烈火中重生。城市的形体被重塑,精神内核也经历再次的锻造、加固,像经历高温、高压淬炼后的碳晶,升华为璀璨夺目的钻石。
从这段“重生”史来看,我能理解米兰人对建筑物的修复执着和建造热情。修复是对历史的回顾,建造是对现状的审视,并引发对未来的思索,在两者进行过程中,城市的新旧空间获得更合理布局,民族传统与时代发展获得更成熟的考量,城市生命力在破与立中不断前进,生生不息。大概因为如此,相比起历史古迹,米兰人更乐意向外界展示他们的现代都市面貌。
“除了大教堂,米兰没什么古迹好看的,你该去新门区和运河区逛逛,那里才代表米兰真正的气质。”Alisa从热那亚打电话来,要我一定要去看看新门区的盖.奥伦蒂广场以及大名鼎鼎的“垂直森林”。她语气里带着些许骄傲和期待,仿佛在介绍某件自家珍藏的宝贝并生怕外人不识货小觑了它,成功地让我对新门区产生了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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