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翼,年生,彝族,昭通日报社总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学员,中国首届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中共云南省委联系专家;在《人民文学》《民族文学》《中国作家》《大家》等发表小说多篇(部);有小说入选《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小说月报少数民族作家精品集(--)》《年度中国中篇小说精选》《年度中国中篇小说精选》等;出版有《土脉》《寒门》《割不断的苦藤》《马嘶》《岭上的阳光》等十六部;曾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云南省文艺精品工程奖、云南省德艺双馨青年作家奖、云南省优秀期刊编辑奖、云南省少数民族文学精品奖。
三
我的逃离很曲折,至少遭遇到十次以上的围追堵截,要不是我有小时候在马腹村的悬崖峭壁上练就的腿脚功夫,四季不同的风光训练出的岩鹰一样机智的眼睛,饥饿和寒冷练就我求生的本能,恐怕早给他们捉住。这个过程中,我换过两种假发,三副眼镜,五件外衣。我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了近十五年,骑三轮车给小卖部送过货,夜深人静时贴过牛皮癣广告,在火车站卖过地图和车票,爬五十层以上的高楼清洗过外墙……我对这里的街道、公园、地铁、公交,甚至各个站口,熟悉得像掌心里的纹路。因此,逃跑对于我来说,并不是件困难的事。
何况我也不是只逃跑过这一次。
甩脱那些人,我躲进一个已经遗弃了多年的烂尾楼里,靠墙坐下,地上苔痕的柔软给我舒服,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环顾四周,这烂尾楼仿佛无边森林,真不知多少人家为此而焦头烂额、负债累累,不知多少人的命运由此而拐弯岔道。这时,黑暗下来,我仿佛置身地狱的某个底层。汗水湿透了头发,也浸透了衣服,疮疖的疼痒又在发作。因为汗水的沁渍,一下比一下痒,一下比一下疼。要知道,疮疖的疼痒并不是具体的哪一个位置,而是和神经紧紧相连。疮疖与疮疖相连,疮疖与皮肤相连,疮疖与眼耳鼻舌口相连,与四肢、心脏相连,与神经相连。疮疖的疼痒是身体每个部分的疼痒,疮疖的疼痒让身体无所适从,让眼前这个世界都变嘴变脸。那病毒很讨厌,长着数不清的细根,那些细根深深地扎进我的皮肤,扎进肉里,扎进血管里,扎进骨缝里。一松手,万千种痒痛又卷土重来。
难受呐!我太需要药膏了,夫西地酸乳膏,或者地奈德软膏,都行。可眼下这些东西,好像是海洛因一样难寻。摸摸裤兜,好极了,手机还在,开启,一大堆未接来电和短信,还是那些讨债的。我笑了一下,这些憨杂种,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再看,啊,其中有几个电话竟然是丹丹的!丹丹,我的小心肝!我连忙回拨过去,她没有接。再打,还是没接,一连打了十多个之后,我泄气了。我打开她的手表电话的定位程序,看她的定位地址,是两个小时前在酒店的定位。我急了,拨通莎拉的电话,可她就是不接。这女人,也许让那几杯红酒给醉倒了。也许还在和那一桌品质如她一般的女人们攀比脸蛋、腰身、那一堆附属物品,甚至会暗暗比较她们身上有时有、有时没有的神秘东西。也许……不多想了,想多了,连死的心都会有的。我把背紧贴在墙上,重重地搓,猛擦。墙砖粗糙,硌紧些舒服。这当然还不够,隔靴搔痒的难受我体会最深。我干脆把手伸进去,用力挠,不断地挠。挠着很舒服,真恨不得十根手指甲扎进肉里,扎进血管里,扎进骨缝里,将那些乱麻一样的东西抠出来。
短暂地睡着后,我却又被什么东西撞醒。已是黎明,缝隙里透来的朝霞将破旧的烂砖破墙照得略有生气。我以为来临的是一如以往那种让我虽不开心但也不痛苦的日子。我以为一个噩梦之后,便可洗洗脸走出家门去承接那些难见人心却很找钱的活。事实上不是。我醒来后发觉自己是在运动的,说准确点是在滚动。是在堆满破砖水泥团子的建筑垃圾上滚动。我全身生疼,那不是疮疖的痒疼,是皮肤被撕破了的生疼。我的头、四肢和背部都有生硬的东西,如雨点击来。睁开眼睛,一双又旧又破的皮鞋踩来,几乎将我的脸压瘪。
“你,你是,谁?”我呻吟着。
“是谁?你睁开狗眼看看我是谁!”回答我的是阿搏。阿搏收回脚,我身体上的雨点般的拳脚也停住了。我挣扎着坐了起来。有什么糊住了我的脸,伸手抹了抹,全是血。再抹,不想越抹越多。止不住,我便抓起泥土往破烂的脸上掩。小时候在马腹村,没少受伤,就用这个来解决问题,知道泥土是世间最好的药。血止住了,眼前清楚了些。我的周围,站着几个手握各种武器、气势汹汹的兄弟,估计刚才他们没少下手。接着,就有人从我衣袋里掏走手机。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就能跑掉?”阿搏开始教训我。在这一点上,我在老家受到的教育可不少。父亲经常告诉我,很久以前,祖上就有族训:打残手赔一头牛,打残脚赔一匹马,打瞎眼赔一锭银,打落牙赔一把刀。向上抛石头,要小心自己的头。我从不亏欠谁的。我结婚时,马腹村的亲友们每户给我寄来一百块钱的礼金,我回寄他们每户三百块钱的海鲜产品。阿搏前几年来找我时,也是空手空脚。我给他吃,给他穿,有一段时间我们甚至同睡一床。我领他上路,给他从金沙江一带弄来野生动物的路径和办法。他露了马脚,被抓进派出所,要不是我及时协调,他可能现在还在监狱里。这一段时间以来,他也挣了不少的钱。几年前,马腹村脱贫攻坚工作开始推进,村里要求在外打工的,能回去的尽量回去,为家乡的致富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他和我一样,听到这样的话,哈哈大笑:“哈,那屙屎不生蛆的乡旮旯,要脱贫?哄鬼!只有傻瓜才回去呢!”现在我欠他的钱,那是他通过我,交给贾二哥融资的。他和我一样,穷怕了,目的是让自己无钱变得有钱,小钱变成大钱,穷人变成富人。是想在沙城这个地方买房买车,想让孩子上更好的学校。这些想法没错,换任何一个人都会有的。但不通过正当渠道,肯定就出问题了。我现在这个样子,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他们所逼。因为钱,我由好人变成了坏人,由恩人变成了仇人。另外几个人挤过来,朝我吐唾沫。也还有人跃跃欲试,想将高高抬起的腿再度踢过来。我制止了他们,站起来:“别打我了,我给你们唱首歌。”
“别用温情来打动我……”
“这样……如果唱得好,就手下留情,我们继续谈,往解决问题的方向谈。如果我唱得不好,你们继续打,打残手脚也行,打死了也行。”
“你这样抠我吃我,我们已经恩断义绝。”阿搏说,“我母亲住院,没有钱,只好给农村信用社借贷。现在欠债都快二十万了。”
既然这样,我便无话可说。阿搏家穷,家里又屡遭不幸,他爹早年为救一只羊落崖而亡。母亲是肺心病,常年蹲在火塘边咳喘。一个妹妹不到十八岁就嫁到了江边的村子里,另一个妹妹外出打工,下落不明。这些我都清楚。
我还是想唱歌。前些年,不管是他被人欺负无法出气,还是莎拉夜不还家我心头煎熬,我们都会找家歌厅,抱来两件啤酒,破声烂气地吼上一夜。我扶墙站起,抬头看了看厚重的云团缝隙里透出的一线阳光,吼了起来:
也许我上辈子丧尽天良,
才遇见你,还不完的账。
你是我八辈子轮回的伤,
不能愈合,却还在扩张。
我不要再想,
我要去流浪,
我要去那,有一条大河的地方,
让河水,洗净我的创伤,
让温暖,治疗我的悲伤。
……
还没有唱完,我早已泪流满面。我没有指桑骂槐,也没有要教训或者提醒阿搏的意思。那些年,我们随时都在唱这首歌。一难受就喝酒,一喝酒就唱它,一唱它就醉。然后抱在一起,哭得像狗。阿搏应该感觉到了什么,当另外几个人的拳脚再次要落在我的身上时,他伸手拦住了。他们离开时,阿搏将手机扔在我的面前。
偌大的城市里似乎有些不安,也许它身体的某个部分,也生了让它难以忍受的疥疮。这是我的直觉。我在路边的一个房檐下小睡了一会,突然被惊醒。发现很多人在往城外的方向跑,而交通要道上,若干的车辆,只有往城外挤的,就没见往回走的。一个扛着大包的女人从前边跑来,又将从我身后跑去。我抓住问她:“美女,是怎么回事?”那女人一边甩开我一边说:“快跑!”“为啥要跑?”我想,不可能人人都如我一样,因负债而东躲西藏吧。“城里遭瘟疫了!”怪事。有关瘟疫的故事,只有故事里才有过,只有父亲的歌谣里才会反复哼唱过,怎么一下子就有了?我扶起一个被破砖绊倒的老年男人,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他回答得很干脆:“这是要死人的!”关于城里有瘟疫的事得到了印证。我掐了掐脸,伤口生疼,这不是梦。我慌了神。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得把丹丹带走,还有莎拉。我迅速拨了丹丹的电话,关机。再拨莎拉电话,通的,但没有接。我拦住一辆出租车,好说歹说,用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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