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更那条线上发展出的象征主义，这是指在追随高更画法的纳比派之后，更有一些画家把高更的主观性更广泛地用于精神表达的范畴中去了。那批人形成了一种很鲜明的倾向，就是不用绘画去描绘现实世界，而是全付精神去描绘想象中的世界——那可以是一个理想化的斑斓世界，也可以是神奇缥缈的梦幻世界，乃至怪诞阴森的幽冥世界。
象征主义在美术上作为一个流派，时间不算长，人数也不算多，然而，其中出现的人，几乎个个精彩，法国有夏凡纳、雷顿、莫罗、卢梭，德语国家则有勃克林、克利姆特等人。他们每个人的作品拿出来都会叫人眼前一亮。那是因为，象征主义作为主观性很强的风格，每一个画家的作品都是一个独特的内心世界的展现。那样的东西必定与主流大相径庭，两者间的区别就犹如，一个是大商场里的货色，另一个则是精品店里才能看到的东西。
我们还是先要知道，象征主义出现就不是如纳比派那样，出于一群艺术学校的学生对画法革新有兴趣的那一点事了，而是与整个时代密切关联。
玩味孤独的世纪末情调
在19世纪末期欧洲弥漫着一种阴郁的情绪，在文化史上被称为“世纪末”。工业发展科技进步如何改善人们的生活，从印象派的画中我们也看到了巴黎普通人群的闲暇生活，在草地上跳舞喝酒散步调情，日子似乎一片阳光明媚。然而，虽然说印象派最能反映时代，其实他们哪里又可能面面俱到，人世间永远是复杂多面的，在女人的阳伞和野餐的另一面，战争照样在各处发生。
只说法国就有年的普法战争，法国最后以赔款割地告终，那样的羞辱和不满又导致法国在第二年发生巴黎公社的革命，社会又经历一次动荡不安。更深层的挫败感是，每一种新生产力出现必定是要牺牲掉一批人的，就如眼下正大力发展着的人工智能，必将导致很多普通人会失去工作一样，在19世纪机械化发达之时，当然就破坏了很多手工劳动者的生计，新时代带给他们的是恐慌、抗拒、无所适从、自我怀疑。
他们即使进入工业化系统，则要受资本规律的无情盘剥，正如当时有思想家这么观察到的，人类的技术进步不过就是一场对自然和对劳动者的剥夺。因此一些思想家出于对人类总体性的思考，对理性控制的所谓文明发展是充满怀疑的，比如尼采的唯意志论和叔本华的悲观主义。通常诗人、作家、艺术家总是对人的情绪和心态最为敏感，善于捕捉，并用诗歌或绘画表达它们。这种情绪和心态，在诗歌、绘画、音乐等领域蔓延开来，波及整个西欧，形成了一种玩味孤独、忧伤与颓废气息的“世纪末情调”。
自年左右开始，一种以象征主义为名，对理想和乐观的逆反做法，在文学和造型艺术领域同时发展起来，在诗歌上更是不得了，那是明星辈出，法国在那个时期出了好些极为优秀的诗人，如波德莱尔，马拉美，魏尔伦，兰波等等，他们在诗歌中用想象力来构筑精致的，奇异的精神世界。而象征主义画家也是一样，认为视觉真实远不如精神真实可靠，他们于是不再致力于忠实地表现外部世界，而是通过象征、隐喻和装饰性的画面来表现精神性的世界。
这里我们就选两位象征主义画家来介绍，两位都是法国画家，一位是莫罗另一位是卢梭。选这两位是因为他们之间构成某种有趣的对比。
莫罗出生社会的上层，父亲是一位建筑师，母亲是弄音乐的人，那显然是个具有高雅情趣和艺术积累的家庭。莫罗从小就锦衣玉食，被父母呵护得很好，住在大房子里，受到良好教育。父母顺应他的爱好，送他上美术学院不算，还送他去意大利感受艺术。这样成长起来的莫罗当然是教养全面的，造型的功夫也非常好。他并没有改变学院传统的写实手段，但他的画面却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想象力。
我们看他在30多岁时画的作品《俄狄浦斯和斯芬克斯》题材取自希腊神话，有一个名叫斯芬克斯的怪物，长着美女的头、狮子的身体，背上还有翅膀。她蹲在悬崖上，拦路让人猜谜，猜对的放行，猜不对的就被她吃掉。莫罗表现的是斯芬克斯扑在俄狄浦斯身上向他出谜语的那个情景，俄狄浦斯后来是猜中了谜语，并除掉了斯芬克斯，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而画家表现的却是斯芬克斯正占着优势的时刻，她把俄狄浦斯逼在一处山崖边上，以为他也会像其他猜谜者一样最终被自己吃掉。莫罗的这幅画已经展示出他的与众不同。
这不同我们只需来看另一幅同名作品，是学院派的明星画家安格尔的画。这位古典大师心中有的是古典理想中的“绝对之美”，因此安格尔的重点全放在刻画俄狄浦斯完美健壮的身体上，让他占据全画的中心，女妖只在边角露出半个身体，并且基本处在阴影里。非常明显，安格尔对画想象里的怪物根本没有兴趣。可莫罗正好相反，占据他画面中心的是女妖，俄狄浦斯反而靠边，这非常能说明他对于非现实的奇异事物更有兴趣。
莫罗的确是这样的，他说过：“我既不相信我能摸到的也不相信我能看到的东西，我只相信我看不到的和摸不到的东西。”这种立场形成他的象征主义绘画。我们来看他的代表作之一《莎洛美的舞蹈》，是他用了七年时间画成的，画的是《圣经》中的情节。莎乐美因擅长跳舞，赢得了希律王的欢喜，国王就答应她要什么都可以，莎乐美在母亲的教唆下向国王要一件这样的东西，竟然是施洗约翰的人头，约翰因此就被杀了。
莫罗的画向我们呈现了一个想象中的神秘宫殿，极其华丽璀璨，其中充满了精巧的细节。画面的主角莎洛美是那个如梦如幻的幽暗环境中唯一的亮点，被画得像一件精致的珠宝一样在暗中闪闪发光。这样奇异的画面，让人不由自主地就能脱离尘世现实，被艺术家带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中。画出这种画面的莫罗，当然有一个对应的内心世界。看过他在巴黎的家，现在已经改为他的美术馆。
那是一栋外表很巴黎味的石头建筑，楼梯和地板都是用橡木做的。而那种老房子虽做得讲究，但通常都不大明亮，走进去会让人感觉每一个楼梯拐角或每间房门的背后都藏有秘密。房子的各处总是放满各种精致的东西，无论是建筑本身的细节还是其中摆放的物件，全都吸引人去细看细玩，那正是一个富贵家庭该有的气氛和气息。
那个环境与莫罗画面有精神上的一致性——暗暗的、深色的、充满了细节的。总之，莫罗代表的象征主义是有教养的，有文化的，是富丽堂皇的，看的人需要手上端一杯咖啡或者红酒，一个人坐着慢慢欣赏，细细玩味上半天时间，那是知识上和视觉上的双重盛宴。
卢梭：“星期日画家”的天真异想
而卢梭则与他正好相反，完全出生平民，父亲是个管道工人，虽然卢梭从小就喜欢绘画和音乐，但家庭完全没有条件去培养他。他只能如每一个普通人一样，成年后找个谋生的职业，就在一个收费站向进城卖东西的农民们收收税。工作非常无趣，他于是开始在休息日画画，后来人就称他为“星期日画家”。这个称呼是带歧视的，意味着他只是个业余的。
看卢梭的画也能证实这一点，莫罗那种造型功力和文化教养，在他这里是完全没有的，他画出来的形象看着几乎是孩子气的，形体当然不准。可是如果你一张张看下去，不被他的画迷住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个人画得太有意思了，他的画展示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其中的每一棵树，每一片叶子，每一根草都认认真真地长得肥硕饱满，欣欣向荣，动物们在里面安安静静，憨头憨脑，哪怕就是画一只老虎在吃一头牛，画面照样安静平和，一点杀气或者血腥气都没有，那只牛在被吃的时候还冷静地睁着一只眼看着世界，无怨无悔，真接近佛教中说的“舍身饲虎”的情怀。
这样一个天真无邪的世界，看了真的是把人的魂儿都勾去了。能画出这样一种世界的画家，他本人在生活中就是一个非常天真的人，甚至天真到带几分幼稚，是属于那种在人群中会被人嘲笑和欺负的类型。卢梭因为社会地位低，人又不机灵，真的是常常被人嘲弄的。如果说莫罗是那种你在路上遇到了，老远就要先站下来，等他走到跟前，对他毕恭毕敬打招呼的人，那么卢梭则属于不光不必先站下来，而且还能对他把话说到半句就可以随便走开的那种人。
然而，所有这些对卢梭完全没有影响，因为他的天真保护了他，他真的是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孩子似的就能把自己心里想的视为是真实的。
比如他明明是个业余画家，他却理直气壮地认为自己在49岁退休后开始全心画画了，因此是个不折不扣的专业画家；他也理直气壮地认为他画下来的东西都是真实的，甚至还把自己的画称为“照相”，他好像看不出他画的东西和自然的真实有什么区别似的。
他天真的自我认定，在旁人看那是很可笑的，是很幼稚的，然而，在艺术中却是极其难得的。
因为艺术界中充满了聪明人，机灵人，最知道什么是潮流，该怎么去跟上潮流，结果他自己该有的东西是什么却完全不知道。而卢梭这种人好像笨笨的，既不在圈子里，也不能够把握别的画家们在干什么，就只沉浸在他自己的内心世界里画自己能画的东西，结果这一点反而成全了他，而他也成全了我们，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少见的奇异而有趣的世界。我们看他的《睡眠中的吉普赛女郎》或者《玩蛇者》等作品，那真是甩了那些学院派画家们几条街，那一种原始纯朴的美感，我们哪里都没有遇到过，没有人能画得出来，卢梭因此也被人称为“原始主义”画家。他身上的标签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曾经只能在星期天才可以画画的人，竟能给我们贡献出如此独特的画面，几乎是个奇迹。
艺术与人心的多样性
象征主义的作品属于小众产品，小众产品遇到对的人，才会被酷爱。比如在网上见到，有人对象征主义画家勃克林感受是这样的：“不经意间见到了它——不知你是否曾如我一般，深受震撼，从此对它念念不忘。……痴迷到连手机桌面和各个社交平台的头像、背景都是他的作品。”勃克林是瑞士籍的象征主义画家，是表现幽冥世界的高手。
而同时网上也见到有人这样表达说：“象征主义……如果不是要复习，我连一个字都不想了解……象征主义大概就是我厌恶的那种创作了，他们追求神秘、晦涩和多义性，追求审丑，明明只是故作怪相招徕读者，却还要声称自己具有深邃的思想，而且这种创作思想居然在上世纪汇成主流，真的是世风日下。”
这就是艺术的多样性，也是人心的多样性，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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